
今天,我们不缺乏思想,思想也不缺乏深刻,但我们缺乏的是把深刻的思想转化到具体的行动中,缺乏的是把平凡琐碎的事情耐心地做好。CFP供图
最近和学生一起读《青铜葵花》,读到作者曹文轩在序言中的几段话。他说,长期以来,评判文学的标准是西方的所谓“深刻”,而且这“深刻”似乎成了唯一的标准;但中国的文学评判标准是“意境”、“情趣”、“智慧”、“格调”、“滋味”、“微妙”……曹文轩很激愤甚至有些极端地写道:“于是我们看到全世界的文学,绝大部分都在这唯一的维度上争先恐后地进行着。‘深刻’这条狗追撵得人们撒丫子奔跑……”
对此,我基本上是认同的。只是我没他那么极端。我认为,深刻是可以作为文学评判的一个维度的——最近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其实也是因为他作品的深刻性——只是不要成为唯一的维度。也就是说,文学,除了深刻的思想元素外,还应该有妙趣、情调等审美要素。
于是,我想到了教育。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教育也越来越讲究“深刻”了——前卫思想、超前观点、西方学说、后现代理论……我从来不反对教育实践的思想指导和理论关照,教育本身就是深入人的精神世界的,岂能没有思想?岂能远离深刻而堕入浅薄?但是,我们强调的往往是当下所缺乏或者被忽略的。杜威曾有这样的论述:“我们并不去强调不需要强调的东西——这就是说,有些东西已经很受重视,就无需强调……在一定的时期或一定的时代,在有意识的规划中,往往只强调实际上最缺乏的东西,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加以解释的矛盾。”
其实,深刻也好,思想也罢,对教育而言非常重要,也可以作为评判教育品质的一个尺度,但这用不着我来强调。我现在想强调的是,我们的教育当下所缺乏或忽视的要素,那就是情趣,是浪漫,是感动,是诗意,是真,是善,是美。
一次教育活动,师生都乐了,爽了,感动了,舒畅了,心灵飞翔了,情感奔涌了,师生赢得了彼此的心灵,感到了彼此的心跳,这样的教育活动还不成功吗?当然成功。可是“专家”说,教育岂能仅仅停留于感动?理想呢?责任呢?教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一则教育案例或者教育故事,真实而细致地记录了教师转化某一个学生或处理某次突发事件的全过程,叙事流畅,思路清晰,且蕴含智慧,关键是最后获得了成功。可“专家”非要作者提升到什么“理论”高度,要用什么“理念”来关照,或者非要从中提炼几条什么原则之类,否则就是停留于感性而不够深刻。
一名教师,富有爱心,拥有智慧,善于思考,喜欢研究,而这一切都不是空谈,都是结合每一天的实践,体现在每一天的行动中,无论上课,还是带班,都极受学生们欢迎。可是,在某些“专家”眼里,这样的老师被称为没有自己的原创思想。
上述教育评价,都是一个维度:深刻的思想。
年轻时,我也曾为自己没有“思想”而烦恼,以至于自卑。别人一开口就是这个理论,那个观念,可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些教育的基本常识,爱心呀,人性呀,尊重呀,理解呀,平等呀……我所尊敬的教育大师曾对我谆谆告诫:要有属于自己原创的教育思想,不要只是追随前辈教育家的思想。但是,当我越来越深入地研习教育经典,越来越真诚地剖析教育实践,我就越来越感到,教育不仅仅有科学的特点,它更有人文的属性。或者更直接地说,教育的属性,更多的是人文而不是科学!科学的每一项新成果都可以取代旧成果,说直接点,就是科学的物质成果都会过时;而人文则不然,一部不朽音乐,一篇经典小说,一幅传世名画,一尊大师雕像……一旦问世,便愈久弥新,永不会过时。人文成果之间从来不会此消彼长,互相取代,而是群峰迭起,交相辉映。教育也是如此。从孔子到卢梭,再到陶行知,再到苏霍姆林斯基,群星璀璨的教育家们一旦问世,就是不朽!他们的理论,永远不可能过时——这就意味着,这些理论也不是那么好超越的。既然如此,教育上所谓的理论创新,所谓的流派创立,所谓规律的发现以及模式的发明等等,哪会有如此地容易呀!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其实,教育的真理就那么点儿,而且“那么点儿”几乎早就被从孔夫子以来的中外教育家们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或将其丰富,或完善,或中国化,但所谓创新,留给我们的空间的确有限。这有限的创新空间就留给少数专家去做吧!我,作为一个基层的教育者,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实践着我所敬仰的教育家们的教育思想,此生也就足矣。不但问心无愧,而且还颇为自豪。
所以,当有出版社称我为“教育家”,并说我提出了一系列教育思想和实践模式时,我赶紧去信声明:我没有任何原创的教育思想,也没有提出什么实践模式!我说,我就愿意忠实地追随陶行知,追随晏阳初,追随苏霍姆林斯基,朴素地做好每一天的教育。
所以,当我听什么人说自己率先提出了什么理论,创立了什么模式,或者谁是什么学派的领军人物时,我就想,再过若干年——也许还过不了若干年,你的这些文字游戏就会烟消云散,连回声都不会留下一点儿。
所以,当我看到某些有“深刻思想”的学者们开口“福柯”闭口“德里达”,但却缺乏起码的教育情感和良知时,我就会想到汶川大地震时,我的一位朋友对一个热衷于卖弄学问标榜“深刻”却临阵脱逃的教师的斥责:“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有那么多的教育理论知识,可这些理论、这些知识全被你用来为自己的错误行径辩护,为了开脱你的错误,你连上帝都搬出来了!”
关于理论,和许多人一样,我也特别欣赏恩格斯的话:“一个民族想要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同样的,教育的真正发达也不能没有深刻的理论指导。问题是,我想再重复一遍,深刻的思想只是教育的一个尺度,而不是唯一的尺度。
教育现在有一种倾向,理论过度,思想膨胀,观念泛滥,模式横行,同时常识缺位,情感凋零,智慧苍白,意趣荒芜,诗意匮乏——当人们追逐“深刻思想”时,朴素的教育常识遗忘了,真诚的教育情感冻结了,丰富的教育智慧丢失了,优雅的教育意趣沉默了,美丽的教育诗意死亡了!
我在和教育界的一位挚友探讨这个话题时,他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今天不缺乏思想,思想也不缺乏深刻,但我们缺乏的恰恰是把深刻的思想转化到具体的行动之中,我们缺乏的恰恰是把平凡琐碎的事情耐心地慢慢做好。我们甚至于不耐烦去面对这些既不深刻、也不华丽,既不出彩、也不动人的平常之事,我们不愿意去耐心解决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教育琐事,我们宁愿在旁边发点感慨,说点“深刻”的理念,甚而发发牢骚,但我们不愿意去身体力行,去亲自解决。
受此启发,我要说,我愿意继续学习教育思想,思考教育理论,探索教育真谛,我希望从教育中收获的不仅仅是“深刻思想”,更有美妙的情怀。
我愿意继续守着我的梦想,看护着我的精神田园;善待每一个教师,呵护每一个孩子;品味着生命的每一寸时光,享受着教育的每一刻浪漫。我愿意和学生编织一个个跌宕起伏的生命故事,再把这故事变成荡气回肠的成长传奇,然后把这传奇演绎成我和孩子们共同的充满诗情画意的“青春大片”……
(作者系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