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是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已经在心理治疗这条路上走了近十年。他是经别人介绍转到我这里的。 我们的治疗初期,从表面看很是顺利,他愿意把他的想法、感觉讲出来。然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我并不信任。比起之前的三位治疗师,我的名气最小,他经常说:“你的名气没有他们大,但我相信你的经验不比他们差,水平也应该不比他们低。”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从他的话语里,听到的不是信任而是要求。
进入到第四个月后,治疗陷入了困境。他多次表示对我的怀疑:“你真的能理解我吗?”“你认为讨论这些有用吗?”“我现在感觉非常混乱,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我能不能好起来。”“以前的治疗,虽然没有让我彻底改变,但我确实感觉到我在一点一点进步,所以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好起来。但是现在,我没有感觉到有一点点收获!” 面对他的质疑,我能做的只有理解,理解他的感觉,理解是什么激怒了他。我发现,他期待治疗师是解救他脱离苦海的神,而且,只有“神”一样的治疗师才能真正理解他,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非凡的、特别的,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控制治疗和治疗师。
而我避开了他试图加在我身上的“神”的外衣,同时把我的理解反馈给他。我虽然相信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但治疗却越来越困难,我甚至开始担心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而离开。就在我考虑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的时候,治疗突然峰回路转。
两个星期前的那次治疗,在他走进治疗室前,我们在卫生间碰面了,当时正在抽烟,我们打了个招呼,我就离开了。治疗开始后,他谈起了刚刚发生的事儿,他说:“我想到了很多,治疗师也是人,心理治疗对你来说,只是你谋生的手段,每个治疗时段的谈话,会让你感觉很累,你需要在两个治疗的中间去抽根儿烟,缓解一下,治疗师也不是神。”讨论围绕着“真实”逐渐深入,我感觉到轻松——来自他的轻松和我自己的轻松,能够“真实”的面对自己,正是他改变的拐点。
随后的两次治疗,他开始报告他的改变:能够开始主动去做一些原来让他觉得痛苦的事情,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好评而硬着头皮去做,而是自己发自内心地想要做点儿事情。不再努力思考我们的谈话内容,原来那么做,是想在下一次治疗的时候向治疗师报告他的“收获”,从而获得治疗师的赞许……就像他自己描述的,他开始真实的生活了,这是他一直追求的变化。
我们想要的改变为什么这么难?带来痛苦的生活方式,有时候明显得连来访者自己都能看到,但对于改变,他们好像无能为力。人们习惯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便知道这些熟悉的方式,会让自己痛苦不堪,却好像不能停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习惯方式导致的结果是可以预期的,用熟悉的方式应对生活,其后果也是熟悉的,这样会让人有掌控未来的感觉。换句话说,对于失控的恐惧,让人们不敢尝试新的应对方式。
可见习惯对我们有着多大的影响,它是一贯的,在不知不觉中,经年累月的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根据行为心理学的研究结果,3周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3个月以上的重复会形成稳定的习惯,同一个动作重复3周就会变成习惯性动作,从而形成稳定的习惯。在我们一天的行为中,大约只有5%是属于非习惯性的,而剩下95%的行为都是习惯性的。即便是打破常规的创新,最终也有可能演变成为习惯性的创新。
生活在习惯中的人们,经常会想到不能再继续“习惯”下去,尤其是带来痛苦的那些习惯,但对于失控的恐惧过于强大,以至于无法突破习惯。因为我们很清楚这样做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改变习惯,那会怎样?会是好结果吗?一切都不能确定。为了避免“失控”,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生活在习惯之中,而控制感会让我们感觉安全。对于控制的需要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之一,它来自于人类对可预见环境的需要,个体获得并保持控制是生存所必需的。控制感是与客观控制(即环境与个人实际具有的控制条件)相对的一种控制的主观感知与信念,是个体对自身在生活中能够影响其所期望结果的产生和避免不期望的结果产生,以及这种影响是由个体自身而非诸如命运、强有力他人这样一些外界因素决定的感知与信念。
当外部的力量威胁到个体的自由,或新的情境给个体带来某种不可控制的不良后果的威胁时,失控都有可能出现。当人们体验失控时可能会作出这样几种反应:寻找信息、对困境的反应加剧、反作用和绝望无助。这个时候,控制感就变得特别重要。在失去控制感后再重新获得控制对个体来说是必须满足的。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关于控制感的各种研究都显示,个体拥有控制感会导致积极的反应,而缺失控制感会带来消极反应。控制感会影响个体的思维模式,控制感还直接或间接影响个体行为的产生与方式。
“影子真讨厌,”小猫汤姆和托比都这样想,“我们一定要摆脱它。”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汤姆和托比发现,只要一出现阳光,它们就会看到令它们抓狂的影子。最后,汤姆和托比终于找到了各自的解决办法。汤姆的方法是,永远闭着眼睛。托比的办法则是永远待在其他东西的阴影里。 这个寓言告诉我们一个小的问题变成大问题,似乎是缘于对事实的扭曲,这些事实主要是那些令我们感觉痛苦的负面事件。当令人痛苦的体验摆在面前,我们选择逃避比面对痛苦显得更容易些。久而久之,选择逃避就变成了我们应对负面事件时所习惯的行为模式。而事实上,这样的负面事件一旦发生就注定要伴随我们一生,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压抑到潜意识中去,这就是心理学中的隔离,或者说忘记。它们在潜意识中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发挥作用,只是我们暂时意识不到而已。哪怕我们感觉对事实遗忘得再彻底,这些事实所伴随的痛苦仍然会袭击我们,让我们莫名其妙地伤心难过,而且无法抑制。这种疼痛会唤起我们习惯的行为模式,让我们更加努力的去逃避。
最后我们要么像小猫汤姆一样,彻底扭曲自己的体验,对生命中所有重要的负面事实都视而不见;要么像小猫托比一样,干脆投靠痛苦,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搞得非常糟糕,既然一切都那么糟糕,那个让自己最伤心的原初事件就显得不是那么难以面对了。
除了对生活的控制,一部分人会用这样两种方式控制他人。第一种方式,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威胁、被动攻击的方式来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我把它叫做“操纵性控制”,采用这种方式的人通常是为了维持高人一等的感觉。第二种方式,通过关心他人和慷慨付出、甚至是牺牲自身利益来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采用这种“牺牲性控制”的人,往往把他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牺牲自己的时间、财产甚至是生活目标。他们这么做,有他们自己的逻辑,就是“你欠我的,所以你要听我的”。
其实我们可以运用一些控制干预策略来减弱失控给自身带来的消极影响,以此改变并重新获得控制感。集中针对问题,想出各种应对的措施或重构情境,从而使问题得到解决;或者在努力去控制外界,而现实情境超出个人的能力范围时,选择放弃这种努力,重新调整目标与努力的方向,来减少控制失败的消极后果,都不失为好的选择。
成长伴随改变而来,或许过程痛苦,但总有破茧成蝶的瞬间。